朱科雄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,還是我的同桌。他不僅外表端正, 而且極其聰慧、口齒伶俐、能言善辯,穿著也比較新潮。
當年,我們年級共有六個班,凡是在縣城讀初中的學生,都編在四班、五班,還有六班。像我們二班,同一班、三班,都是直接從全縣各鄉鎮招錄來的。因此,在這個班上就出現了一種較為復雜的情況:絕大部分同學出身都相當貧寒,只有小部分同學出身于干部、醫生、教師家庭,家庭條件比較寬裕??菩劬蛯儆诤笠环N。
科雄的父親在縣城工作,在那里有房子。放學后, 科雄時常邀我去他們家看看。讓我在那里享受完城里人的生活后, 還帶我到他們家的樓頂去感受縣城風光。我站在隔熱磚上,呼吸著充滿期待與夢想的空氣,看著繁華似錦的大街、紅墻綠瓦的樓房,活潑開朗的城市俊男靚女,就像是到了一個夢境里的世界,我心潮澎湃、思緒萬千,立志要考上大學,走出農村,到城里來享受美好的生活。
從此,我與同學們開始了追夢的生活。清晨,東方剛露魚肚白,我們已正襟危坐在教室,渴飲可以改變我們命運的雨露甘甜,白天,數學、物理、化學……走馬燈式的輪番上演,我們跟隨恩師的教鞭,懵懂在愛因斯坦的《相對論》里,沉醉于牛頓的《萬有引力定律》,發出“子在川上曰:逝者如斯夫”的曠世感言!夜幕降臨,教室里依然亮如白晝,我們依然埋頭于課桌……
那些年,我和科雄在學習上有幫助也有競爭,生活上有支持也有鼓勵,為對方加油也為自己打氣。也許是我倆好得太過了,彼此竟挑剔起來,我們時?;ハ嗌鷼?。在互相冷淡的日子里,彼此又是那么寂寞和孤獨。放學的時候,我們各自坐在課桌前,磨磨蹭蹭地整理課桌,期待對方主動與自己說話。和好的日子則是那樣歡欣鼓舞、陽光明媚,就像是為了補償虛度的時光,我們會以加倍熱烈的語言表達互相的信任和友愛,這時候,他告訴我,他的母親是一位民營企業家。
關于他家里的事情,我在下柴市上初中的時候,就已聽說了。下柴市就那么大,誰家是做什么的,都瞞不過別人的耳朵。同學之間又喜歡傳舌,往往會夸大其詞。就這樣,同學們把他家描繪成一門土豪。過了許多年之后,他父母來我所在的大學辦事,我才從他父母那里了解道:他父親早年也在我所在的學校上中專,后來由于國家政策的原因,他沒有修完學業就參加工作了;他母親在縣城做建材生意。他是家里最大的兒子,下面有一個妹妹,兩個弟弟。父母像陀螺一樣抽打和壓榨著自己,將他這個長子溫暖地庇護起來。
科雄是一個特別幸運的男生,有一半城市的血統。那時候,我們都這樣認為。有一天下午,唐建彬稱呼科雄“街疪子”(鄉下人對城里人的貶稱),科雄憤怒地回擊唐建彬:“豬*的”!唐建彬一聽,跳起來同他吵。唐建彬出身于一個極其貧困的農民家庭,時常穿他姐姐的衣服來上學,性格卻很倔強。吵到后來,在場的同學漸漸分為兩部分,一部分沉默,另一部分幫著唐建彬吵,而科雄自始至終是一個人,他卻毫不讓步,聲嘶力竭地強調: “你必須道歉!”最后,科雄用筆去刺他,竟把一支新鋼筆給弄壞了。這時我看見很大很大的淚珠從他的臉頰上滾了下來。
不知不覺, 我們的中學時光就在這種壓力、焦慮與恐懼之中過去了。后來,我去了長沙一所理工學院上大學,而科雄去了他父親所在的單位上班。
那年暑假,我去科雄家里參加同學小聚。他從樓上下來迎接我,將我帶上二樓。他穿了一件樸素的外衣,臉上堆滿微笑,一見到我,就很親熱地用胳膊摟住我的脖子。一邊給我帶路,一邊大聲地呼叫先到的同學們。
那天午飯,我們幾個同學各人端了碗餃子找了個位子坐下就吃,那情景好像學生時代的日子,我很喜歡這種氛圍,大家說一些平常卻實際的話,感受一種樸實無華的人生。當我向他提議應當添置一套西裝時,他露出茫然的神色道:我連想都沒有想過,還有西裝這一件事情。我不由得想起他中學時代那王子般的生活,心想:社會將他改變得多徹底。如今,只有那整潔的穿著與優雅的手勢,以及某些生活習慣,比如不光腳穿鞋,才顯露出他埋藏很深的氣質。而他現在再怎么高興,也無法像他學生時代那樣開懷大笑了。只有當“班花”媛媛說起我們那時候同性戀般的傳奇往事,他才浮起笑靨,往昔的科雄才回到我的眼前。
后來,我和科雄的往來逐漸頻繁起來。通過我中學的好朋友,我也不時能得到他的消息。因為他是通過關系進的單位,讓許多同事在心里感到不平與妒忌,甚至有一些同事還看不起他,周圍有許多對他極具傷害的猜忌與流言,讓他在單位很孤立。盡管他努力地工作,也熱心參加公益或集體活動,但同事們背地里說起他,總是流露出不那么滿意的神情。有時候,在最熱鬧的場合,他也會突然感到孤獨,覺得周圍的人都與他有隔閡。
一九九三年冬天,我回老家看望母親。他和老同學劉健專程從縣城到我們鄉下來看我,他們是自己開車過來的, 還帶了幾箱水果給我,讓我十分感動。他剪了平頭, 穿著筆挺的西裝,熱情、坦誠、直率,臉上的表情還是中學時代的活潑與生動。
我們一同回憶中學時代的的同學,親愛或并不親愛的老師,我們互相道出那個時候可笑可嘆的故事。我們還談起了各自這幾年里的情況。
他告訴我,參加工作后,他利用業余時間進行補習。一九八六年,他再一次踏進考場,終于金榜題名。大學畢業后,他回到原來的系統工作。三年的大學生活,豐富了他的內涵,給予他認識自身價值的機會,消除了他的自卑感,使他覺得一切尚有希望,這希望是經歷許多夢想破滅的日子重新生長起來的……
坐在一邊的老同學劉健,不時給我介紹科雄這些年的變化。科雄去年獲得了全國金融系統“五一勞動獎章”,他的“背包銀行”等創新性做法還時常讓他占據行業報刊的頭版頭條……
于是,我想起了學生時代的他:鋒利而不饒人的言辭、敏捷的反應、極度的自尊,以及認真的求學態度。在極盡壓抑的日子里,他竟還保持了這些品質,使他終于走出陰霾,見到了晴朗的天空。